名师工作站

把他送到树上去 苏童

2022-3-12 12:33 语文管理员

把他送到树上去

| 苏童

卡尔维诺在仰望一片茂密的树林时,发现粗壮杂乱的树干酷似一条条小路,树干之路是幽暗的、弯曲的,当它们向四面八方延伸,一种神秘的难以勾勒的旅程也在空中铺展开来。是光线的旅程,还是昆虫、苔藓或者落叶的旅程?许多从事文学和绘画创作的人都可能产生诸如此类的联想,但卡尔维诺慧眼独具,他看见了别的,他还在树上看见了一个人和他的家园。很可能是一瞬间的事,灵感的光芒照亮了卡尔维诺。这一瞬间,作家看见了“树上的男爵”,他正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去,那个在树上跳动的人影,正是作家守望的“人物”……所谓灵感来了,很多时候说的是人物来了。 有个人爬到树上去,不是为了狩猎和采摘,不是孩子的淘气,不为别的,是为了在树上生活!读者们无法忘记《树上的男爵》,其实是无法忘记一个爬到树上去生活的人。小说家从来都是诡计多端的,他们塑造的人物形象千奇百怪,套用如今商界的广告营销战略语汇,越怪越美丽,乖张怪戾的人物天生抢眼,印象深刻自然是难免的,但爬到树上去的柯西莫超越了我们一般的阅读印象,这个人物设置至今看来仍然令人震惊,在文学史上闪着宝石般的光芒。

 

《树上的男爵》出版于1957年,此时距离卡尔维诺的成名作《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发表正好是十年时间,距离他的另一篇精彩绝伦的作品《分成两半的子爵》则相隔了五年时光。对于一个优秀的作家来说,青壮年期的十年时光应该是一段河流般奔涌的创作史,可以泛滥成灾却不允许倒流,而卡尔维诺似乎是斜刺里夺路狂奔,背叛自己的同时也脱离了保守的意大利的文学大军。卡尔维诺脱颖而出之时正是意大利二次大战的疮疤渐渐结痂之时(而他早已经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中触及了那块溃烂时期的疮疤),战争年代他在破败的街道和酒馆中体会意大利的悲怆,在和平年代里他有闲适的心情观察祖国意大利了,结果从树上发现了自己的祖先。从开始就这样,卡尔维诺善于让人们记住他的小说。即使是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中,人物也是不易忘却的,一个孤独的男孩,被同龄的孩子们所抛弃,却被成年人所接纳所利用。没有人会忘记男孩的姐姐是个妓女,而且是个和德国军官睡觉的妓女。我曾尝试拆解小说中的人物链条:皮恩—姐姐—德国军官—游击队,感觉它像一种再生复合材料,可以衔接无数好的或者很平庸的情节人物关系(由此有了皮恩偷枪的故事,有了皮恩和游击队营地的故事)。这个人物链所滋生的小说材料是多快好省的,但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有过于讲求效率的职业手段都有一定的危险。《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也如此,看似牢固的人物链后来不知怎么脱了链,小说渐渐发出一种机械的松散无力的噪音,也许是从皮恩越狱后碰到“大个子”开始的,一切细节几乎都在莫名其妙地阻碍小说向辉煌处发展。我们最后读到了一个少年与游击队的故事,加上一把枪,很像一部二流的反映沦陷的电影。

 

一个过于机巧科学的人物链对于具有野心的小说也许并不合适,而作家也不一定非要对“二战”这样的重大题材耿耿于怀,卡尔维诺对自我的反省一定比我深刻。五年过去后意大利贫穷而安详,卡尔维诺写出了《分成两半的子爵》,单就人物设置来说,已经抛弃了人们熟悉的模式,十年过后爬在《树上的男爵》应运而生,令人震惊的卡尔维诺来了。 卡尔维诺来了,他几乎让一个传统的小说世界都闪开了。让亲人们闪开,让庄园闪开,甚至让大地也闪开,让一棵树成为一个人的世界,让世界抛弃孤独者,也让孤独的人抛弃他人的世界,这是五十年代卡尔维诺对小说人物的设想,也是他文学生涯中一次最决绝而勇敢的小说实践。少年男爵柯西莫可以为任何一个借口爬到树上去,不一定是为了拒绝吃蜗牛。反叛与拒绝在文学作品中的例子和实际生活中一样多,但卡尔维诺是处心积虑的,爬到树上去,爬到树上去——这声音是圣洁的,也是邪恶的,是人们能听见的最轻盈也最沉重的召唤。不仅仅是为了反抗,也不是为了叛逆,当一个孩子任性的稚气的举动演变成一种生存的选择之后,这个故事变得蹊跷而令人震惊起来。读者们大概都明白一个不肯离开树顶的少年身上隐藏着巨大的哲学意味,但每个人也都为卡尔维诺惊世的才华捏了一把汗,他怎么让这出戏唱完呢?柯西莫将在树上干些什么?柯西莫会不会下树?柯西莫什么时候下树?(大家都明白,柯西莫下树,小说也该结束了。) 卡尔维诺不让柯西莫下来,柯西莫就下不来。柯西莫在树上的生活依赖于作家顽强的想像力,也依赖于一种近乎残忍的幽默感。柯西莫在树上与邻居家的女孩薇奥拉的糊涂的爱情在人们的预料中,但他在树上与大强盗布鲁基的交往和友谊在小说中却又是奇峰陡生,布鲁基这个人物的设置同样让人猝不及防,他是个热爱阅读的浪漫的强盗,他强迫柯西莫给他找书,而且不允许是无聊的书,一个杀人如麻的强盗最后被捕的原因也是为了一本没看完的书,更奇妙的是布鲁基临刑前还关心着小说主人公的下场,当柯西莫告诉他小说中的主人公是被吊死的,这个沉迷于文字的强盗踢开了绞架的梯子,他对柯西莫说:“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 卡尔维诺放大了柯西莫的树上世界,这个人物便也像树一样长出许多枝条,让作家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柯西莫在树上走来走去,从十二岁一直走到年华老去。“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柯西莫变成了老人。”老了的男爵仍然被作家缔造神话的雄心牵引着,沿着树上世界一直走到了遥远的森林中,传奇也一直在延续,树上的男爵亲历了战争,最后见到了拿破仑。作为真正的传奇,小说的结尾无情地挫伤了读者的热望和善心,柯西莫再也没有回到地上来,垂死的柯莫最后遇到了热气球,奇迹开始便以奇迹结尾,我们最后也没等到主人公回归,小说却结束了。

请注意作家为他的人物柯西莫撰写的碑文,它不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人物,也帮助我们勾勒了卡尔维诺塑造这个人物的思路: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这碑文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对卡夫卡《变形记》的读解:变为昆虫—体会人的痛苦—无处生活。 最汹涌的艺术感染力是可以追本溯源的,有时候它的发源就这么清晰可见:树上有个人。在我看来,《树上的男爵》已经变成一个关于生活的经典寓言,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卡尔维诺的树也成为了世界的尽头。然后我们不得不提出一个课堂式的问题,你觉得是哪一步棋造就了这部伟大作品的胜局,如果有人问到我,我会这么回答,其实就是一步险棋,险就险在主人公的居所不在地上,而是在树上。 总是觉得卡尔维诺优雅的文字气质后隐藏着一颗残酷的心,细细一想豁然开朗:有时候一个作家就是统治人物的暴君,对待柯西莫这样的人,放到哪儿都不合适,干脆把他送到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