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钱钟书散文精读
吃饭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
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
不甚朴素的人生观。辩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
后或最高的裁判。不过,我们仍然把享受掩饰为需要,不说吃菜,只说吃饭,好比我们
究哲学或艺术,总说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样。有用的东西只能给人利用,所以存在;偏
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替它遮盖和辩护,也能免于抛弃。拉图在《理想国》里把国家
分成三等人,相当于灵魂的个成份;饥渴吃喝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份,等于政治组织里
的平民或民众。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
福利;请客上馆子去吃菜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籍口,彷佛说:“你别
抱怨,这有你的份!你享着名,我替你出力去干,还亏了你什么?”其实呢,天知——
更有饿瘪的肚子知道——若专为充肠填腹起见,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真想
到,在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Persius)曾慨叹说,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传授人以
r)。这个意思经拉柏莱发挥得淋漓尽致《巨人世家》卷三有赞美肚子的一章,尊为人类
的真主宰、各种学问和职业的创始和提倡者,鸟飞,兽走,鱼游,虫爬,以及一切有生之
类的一切活动,也都是为了肠胃。人类所有的创造和活动(包括写文章在内),不仅表示头
脑的充实,并且证明肠胃的空虚。饱满的肚子最没用,那时候的头脑,迷迷糊糊,只配作
痴梦;咱们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吃了午饭睡中觉,就是有力的证据。我们通常把饥饿看
得太低了,只说它产生了乞丐,盗贼,娼妓一类的东西,忘记它也启发过思想、技巧,
还有“有饭大家吃”的政治和经济理论。德国古诗人白洛柯斯(B.H.Brockes)
做赞美诗,把上帝比作“一个伟大的厨师傅(dergrossSpeisemeist
er),做饭给全人类吃,还不免带些宗教的稚气。弄饭给我们吃的人,决不是我们真正
的主人翁。这样的上帝,不做也罢。只有为他弄了饭来给他吃的人,才支配着我们的行动。
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挣钱养家的父亲,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着吃饭的孩子;这一点,
当然做孩子时不会悟到,而父亲们也决不甘承认的。拉柏莱的话似乎较有道理。试想,肚
子一天到晚要我们把茶饭来向它祭献,它还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毕竟是个下流不上
面的东西,一味容纳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赏。人生就因此复杂了起来一方面是有了
胃而要饭去充实的人,一方面是有饭而要胃口来吃的人。第一种人生观可以说是吃饭的;
第二种不妨唤作吃菜的。第一种人工作、生产、创造,来换饭吃。第二种人利用第一种人
活动的结果,来健脾开胃,帮助吃饭而增进食量。所以吃饭时要有音乐,不够,就有“佳
人”“丽人”之类来劝酒;文雅点就开什么销寒会、销夏会,在席上传观法书名画;甚至
赏花游山,把自然名胜来下饭。吃的菜不用说尽量讲究。有样优裕的物质环境,舌头像
身体一般,本来是极随便的,此时也会有贞操和气节了;许多从前惯吃的东西,现在吃了
彷佛玷污清白,决不肯再进口。精细到这种田地,似乎应当少吃,实则反而多吃。假使让
肚子作主,吃饱就完事,还不失分寸。舌头拣精拣肥,贪嘴不顾性命,结果是肚子倒霉受
累,只好忌嘴,舌头也只能像李逵所说“淡出鸟来”这诚然是它馋得忘了本的报应!如此
看来,吃菜的人生观似乎欠妥。
不过,可口好吃的菜还是值得赞美的。这个世界给人弄得混乱颠倒,到处是磨擦冲突,
只有两件最和谐的事物总算是人造的:音乐和烹调。一碗好菜彷佛一只乐曲,也是一种一
2
贯的多元,调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济,变作可分而不可离的综合。最粗浅的例像
白煮蟹和醋,烤鸭和甜酱,或如西菜里烤猪肉(Roastpork)和苹果泥(App
lesauce)、渗鳘鱼和柠檬片,原来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东西,而偏偏有注定的
缘份,像佳人和才子,母猪和癞象,结成了天造地设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属。到现在,
他们亲热得拆也拆不开。在调味里,也有来伯尼支(Leibniz)的哲学所谓“前定
的调和(Harmoniapraestabilita同时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协,
譬如胡椒和煮虾蟹、糖醋和炒牛羊,正如古音乐里,商角不相协,徵羽不相配。音乐的
道理可通于烹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论语》上记他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
惜他老先生虽然在《乡党》一章里颇讲究烧菜,还未得吃道三昧,在两种和谐里,偏向音
乐。譬如《中庸》讲身心修养,只说“发而中节谓之和”,养成音乐化的人格,真是听乐而
不知肉味人的话。照我们的意见,完美的人格,“一以惯之”的“吾道”,统治尽善的国家,
不仅要和谐得像音乐,也该把烹饪的调和悬为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追随孔子,而愿
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哲学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人世间好比是
菜的厨房。《吕氏春秋.本味篇》记伊尹以至味说汤那一大段,把最伟大的统治哲学讲成惹
人垂涎的食谱。这个观念渗透了中国古代的政治意识,所以自《尚书.顾命》起,做宰
相总比为“和羹调鼎”,老子也说“治国如烹小鲜”。孟子曾赞伊尹为“圣之任者”,柳下惠
为“圣之和者”,这里的文字也许有些错简。其实呢,允许人赤条条相对的柳下惠,该算是
个放“任”主义者。而伊尹倒当得起“和”——这个“和”字,当然还带些下厨上灶、
调和五味的涵意。
吃饭还有许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联络感情、谈生意经等等,那就是“请吃饭”了。社
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性质极为简单。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
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
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这便是慈善救
济,算不上交际了。至于请饭时客人数目的多少,男女性别的配比,我们改天再谈。但是
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鉴》(AlmanachdesCourmands)里有一节妙文,
不可不在此处一提。这八小本名贵希罕的奇书,在研究吃饭之外,也曾讨论到请饭的问题。
大意说:我们吃了人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
量而定;所以做人应当多多请客吃饭,并且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毁谤。
这一番议论,我诚恳地介绍给一切不愿彼此成为冤家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变为朋友的冤
家。至于我本人呢恭候诸君的邀请,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不要
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
说笑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
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
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象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他在《动物学》里说:“人是唯一能笑
的动物。”近代奇人白伦脱(W.S.Blunt)有《笑与死》的一首十四行诗,略谓自
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
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鸣叫,
尽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
人则如鸠之呼妇(cooing)。请问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
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
3
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
有幽默。笑的本意,
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
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
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谓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象。据荷兰夫人
(LadyHolland)的《追忆录》,薛德尼.斯密史(SidneySmith)
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Wit)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
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
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
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L
eRire)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Le
mcaniqueplaquesurLevivant)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
惹笑,像口吃,像口头习惯,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
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幽默不能提倡,也是为此。一经提
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拘的弄成刻板的。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
种笑本身就可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
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
相视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
算下等游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国货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
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挂了幽默的招牌,
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脸冒牌以後幽默品格降低,
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
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
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我们不要忘掉幽默
(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象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
做的。把幽默当为一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
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MarkTwa
in):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
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幽默减
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
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
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
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
声音倒是笑,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
上的先进的大师。
大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艺术,就收集骨董,
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坏蛋有所企图,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
借,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假货毕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语称笑声清扬者为“银笑”,假
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
笑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4
一个偏见
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
娱乐。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
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魔鬼在但丁《地狱篇》
第二十七句中自称:“敝魔生平最好讲理。”可见地狱之设,正为此辈;人生在世,言动专
求合理,大可不必。当然,所谓正道公理压根儿也是偏见。依照生理学常识,人心位置,
并不正中,有点偏侧,并且时髦得很,偏倾于左。古人称偏僻之道为“左道”,颇有科学根
据。不过,话虽如此说,有许多意见还不失禅宗洞山《五位颂》所谓“偏中正”,例如学术
理论之类。只有人生边上的随笔、热恋时的情书等等,那才是老老实实、痛痛快快的一偏
之见。世界太广漠了,我们圆睁两眼,平视正视,视野还是偏狭得可怜,狗注视着肉骨头
时,何尝顾到旁边还有狗呢?至于通常所谓偏见,只好比打靶的瞄准,用一只眼来看。但
是,也有人以为这倒是瞄中事物红心的看法。譬如说,柏拉图为人类下定义云:“人者,无
羽毛之两足动物也。可谓客观极了!但是按照希腊来阿铁斯(Diogeneslaertius)《哲学言
行论》六卷二章所载,偏有人拿着一只拔了毛的鸡向柏拉图去质问。博马舍(Beaumarchais)
《趣姻缘》((MariagedeFigaro)里的丑角说:“人是不渴而饮,四季有性欲的动物。”我们
明知那是贪酒好色的小花脸的打浑,而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偏宕之论确说透了人类一部分的
根性。偏激二字,本来相连;我们别有所激,见解当然会另有所偏。假使我们说:“人类是
不拘日夜,不问寒暑,发出声音的动物。”那又何妨?
比我们年轻的人,大概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种是和我们年龄相差得极多的小辈;我
能够容忍这种人,并且会喜欢而给予保护;我们可以对他们卖老,我们的年长只增添了我
们的尊严。还有一种是比我们年轻得不多的后生,这种人只会惹我们的厌恨以至于嫉忌,
他们已失掉尊敬长者的观念,而我们的年龄又不够引起他们对老弱者的怜悯;我们非但不
能卖老,还要赶着他们学少,我们的年长反使我们吃亏。这两种态度是到处看得见的。譬
如一个近三十的女人,对于十八九岁女孩子的相貌,还肯说好,对于二十三四岁的少女们,
就批判得不留情面了。所以小孩子总能讨大人的喜欢,而大孩子跟小孩子之间就免不了时
常冲突。一切人事上的关系,只要涉到年辈资格先后的,全证明了这个分析的正确。
把整个历史来看,古代相当于人类的小孩子时期。先前是幼稚的,经过几千百年的长
进,慢慢地到了现代。时代愈古,愈在前,它的历史愈短;时代愈在后,他积的阅历愈深,
年龄愈多。所以我们反是我们祖父的老辈,上古三代反不如现代的悠久古老。这样,我们
的信而好古的态度,便发生了新意义。我们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许只是喜欢小
孩子,并非为敬老,也许是卖老。没有老头子肯承认自己是衰朽顽固的,所以我们也相信
现代一切,在价值上、品格上都比了古代进步
这些感想是偶尔翻看《伊索寓言》引起的。是的,《伊索寓言》大可看得。它至少给予
我们三种安慰。第一,这是一本古代的书,读了可以增进我们对于现代文明的骄傲。第二,
它是一本小孩子读物,看了觉得我们是成人了,已超出那些幼稚的见解。第三呢,这部书
差不多都是讲禽兽的,从禽兽变到人,你看这中间需要多少进化历程!我们看到这许多蝙
蝠、狐狸等的举动言论,大有发迹后访穷朋友、衣锦还故乡的感觉。但是穷朋友要我们帮
助,小孩子该我们教导,所以我们看了《伊索寓言》,也觉得有好多浅薄的见解,非加以纠
正不可。
例如蝙蝠的故事:蝙蝠碰见鸟就充作鸟,碰见兽就充作兽。人比蝙蝠就聪明多了。他
会把蝙蝠的方法反过来施用:在鸟类里偏要充兽,表示脚踏实地;在兽类里偏要充鸟,表
示高超出世,向武人卖弄风雅,向文人装作英雄;在上流社会里他是又穷又硬的平民,到
了平民中间,他又是屈尊下顾的文化份子:这当然不是蝙蝠,这只是——人。
5
蚂蚁和促织的故事:一到冬天,蚂蚁把在冬天的米粒出晒;促织饿得半死,向蚂蚁借
粮,蚂蚁说:“在夏天唱歌作乐的是你,到现在挨饿,活该!”这故事应该还有下文。据柏
拉图《对话篇.菲德洛斯》(Phaedrus)说,促织进化,变成诗人。照此推论,坐看着诗人
穷饿、不肯借钱的人,前身无疑是蚂蚁了。促织饿死了,本身就做蚂蚁的粮食;同样,生
前养不活自己的大作家,到了死后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活,譬如,写回忆怀念文字的亲戚
和朋友,写研究论文的批评家和学者。
狗和他自己影子的故事:狗衔肉过桥,看见水里的影子,以为是另一只狗也衔着肉;
因而放弃了嘴里的肉,跟影子打架,要抢影子衔的肉,结果把嘴里的肉都丢了。这篇寓言
的本意是戒贪得,但是我们现在可以应用到旁的方面。据说每个人需要一面镜子,可以常
常自照,知道自己是个什麽东西。不过,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镜子,不自知的东西,照
了镜子也没有用--譬如这只衔肉的狗,照镜以后,反害他大叫大闹,空把自己的影子,
当作攻击狂吠的对象。可见有些东西最好不要对镜自照。
天文家的故事:天文家仰面看星象,失足掉在井里,大叫“救命”;他的邻居听见了,
叹气说:“谁叫他只望着高处,不管地下呢!”只向高处看,不顾脚下的结果,有时是下井,
有时是下野或下台。不过,下去以后,决不说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说有意去做下属的调
查和工作。譬如这位天文家就有很好的藉口:坐井观天。真的,我们就是下去以后,眼睛
还是向上看的。
乌鸦的故事:上帝要捡最美丽的鸟作禽类的王,乌鸦把孔雀的长毛披在身上,插在尾
巴上,到上帝前面去应选,果然为上帝挑中,其它鸟类大怒,把他插上的毛羽都扯下来,
依然现出乌鸦的本相。这就是说:披着长头发的,未必就真是艺术家;反过来说,秃顶无
发的人,当然未必是学者或思想家,寸草也不生的头脑,你想还会产生什麽旁的东西?这
个寓言也不就此结束,这只乌鸦借来的羽毛全给人家拔去,现了原形,老羞成怒,提议索
性大家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个干净,到那时候,大家光着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鹅等
跟乌鸦有何分别。这个遮羞的方法至少人类是常用的。
牛跟蛙的故事:母蛙鼓足了气,问小蛙道:“牛有我这样大么?”小蛙答说:“请你不
要涨了,当心肚子爆裂!”这母蛙真是笨坯!她不该跟牛比伟大的,她应该跟牛比娇小。
以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吝啬说是经济,愚蠢说是诚实,卑鄙说是灵活,无才便说是
德。因此世界上没有自认为一无可爱的女人,没有自认为百不如人的男子。这样,彼此各
得其所,当然不会相安无事。
老婆子和母鸡的故事:老婆子养只母鸡,每天下一个蛋。老婆子贪心不足,希望它一
天下两个蛋,加倍喂她。从此鸡愈吃愈肥,不下蛋了--所以戒之在贪。伊索错了!他该
说,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
狐狸和葡萄的故事:狐狸看见藤上一颗颗已熟的葡萄,用尽方法,弄不到嘴只好放弃,
安慰自己说“这葡萄也许还是酸的,不吃也罢!”就是吃到了,他还说:“这葡萄果然是酸
的。”假如他是一只不易满足的狐狸,这句话他对自己说,因为现实终“不够理想”。假如
他是一只很感满意的狐狸,这句话他对旁人说,因为诉苦经可以免得旁人来分甜头。
驴子跟狼的故事:驴子见狼,假装腿上受伤,对狼说:“脚上有刺,请你拔去了,免得
你吃我时舌头被刺。”狼信以为真,专心寻刺,被驴子踢伤逃去,因此叹气说:“天派我做
送命的屠夫的,何苦做治病的医生呢!这当然幼稚得可笑,他不知到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
这几个例可以证明《伊索寓言》是不宜做现代儿童读物的。卢梭在《爱弥儿》(Emile)
卷二里反对小孩子读寓言,认为有坏心术,举狐狸骗乌鸦嘴里的肉一则为例,说小孩子看
了,不会跟被骗的乌鸦同情,反会羡慕善骗的狐狸。要是真这样,不就证明小孩子的居心
本来欠好吗?小孩子该不该读寓言,全看我们成年人在造成什麽一个世界、什麽一个社会,
6
给小孩子长大了来过活。卢梭认为寓言会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复杂了,失去了天真,所以
要不得。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
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象在禽兽中间一样的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
缘故是,卢梭是原始主义者(Primitivist,主张复古,而我呢,是相信进步的人--虽
然并不象寓言里所说的苍蝇,坐在车轮的轴心上,嗡嗡地叫到:“车子的前进,都是我的力
量。
谈教训
嫌脏所以表示爱洁,因此清洁成癖的人宁可不洗澡,而不愿借用旁人的浴具。秽洁之
分结果变成了他人和自己的分别。自以为干净的人,总嫌别人龌龊,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肮
脏,还比清洁的旁人好受,往往一身臭汗、满口腥味,还不肯借用旁人使过的牙刷和手巾。
当然,除非肯把情人出让的人,也决不甘以手巾牙刷公诸朋友。这样看来,我们并非爱洁,
不过是自爱。“洁身自好”那句成语,颇含有深刻的心理观察。老实说,世界上是非善恶邪
正等等分别,有时候也不过是人我的差异,正和身体上的秽洁一样。所以,假使自己要充
好人,总先把世界上人说得都是坏蛋;自己要充道学,先正颜厉色,说旁人如何不道学或
假道学。说到此地,我们不由自主地想到《聊斋》里女鬼答复狐狸精的话:“你说我不是人,
你就算得人麽?”
我常奇怪,天下何以有这许多人,自告奋勇来做人类的义务导师,天天发表文章,教
训人类。“人这畜生”(Thatanimalcalledman),居然未可一概抹杀,也竟有能够舍己忘我
的。我更奇怪,有这许多人教训人类,何以人类并未改善。这当然好象说,世界上有这许
多挂牌的医生,仁心仁术,人类何以还有疾病。不过医生虽然治病,同时也希望人害病:
配了苦药水,好讨辣价钱;救人的命正是救他自己的命,非有病人吃药,他不能吃饭。所
以,有导师而人性不改善,并不足奇;人性并不能改良而还有人来负训导的责任,那倒是
极耐寻味的。反正人是不可教悔的。教训式的文章,于世道人心,虽无实用,总合需要,
好比我们生病,就得延医服药,尽管病未必因此治好。假使人类真个学好,无须再领教训,
岂不闲煞了这许多人?于是从人生责任说到批评家态度,写成一篇篇的露天传道式的文字,
反正文章虽不值钱,纸墨也并不费钱。
人生中年跟道学式的教训似乎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单就作家们观察,也看得到这个有
趣的事实。有许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担子,对于眼前的一切人事,无不
加以咒骂纠正。像安诺得、罗斯金、莫里斯(WilliamMorris),以及生存着的爱利恶德
(T.S.Eliot)、墨瑞(J.M.Murry)等等就是人人知道的近代英国例子。甚至唯美的王尔德,
也临死发善心,讲社会主义。假使我们还要找例子,在自己的朋友里,就看得见。这种可
尊敬的转变,目的当然极纯正,为的是拯救世界、教育人类,但是纯正的目的不妨有复杂
的动机。义正词严的叫喊,有时是文学创造力衰退的掩饰,有时是对人生绝望的恼怒,有
时是改变职业的试探,有时是中年人看见旁人还是少年的忌妒。譬如中年女人,姿色减退,
化装不好,自然减少交际,甘心做正经家庭主妇,并且觉得少年女子的打扮妖形怪状,看
不上眼。若南(JulesJanin)说巴尔扎克是发现四十岁女人的哥仑布。四十左右的男人似乎
尚待发现。圣如孔子,对于中年的特征也不甚了解;所以《论语.季氏章》记人生三戒,
只说少年好色,壮年好打架,老年好利,忘了说中年好教训。当然也有人从小就喜欢说教
传道的,这不过表示他们一生下来就是中年,活到六十岁应当庆九十或一百
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
有什麽道德。古书上说“能受尽言”的是“善人”见解不免庸浅。真正的善人,有施无受,
只许他教训人,从不肯受人教训,这就是所谓“自我牺牲精神”
7
从艺术的人生观变到道学的人生观可以说是人生新时期的产生。但是每一时期的开始
同时也是另一时期的没落。譬如在有职业的人的眼里,早餐是今天的开始,吃饱了可以工
作;而从一夜打牌、通宵跳舞的有闲阶级看来,早餐只是昨宵的结束,吃饱了好睡觉。道
德教训的产生也许正是文学创作的死亡。这里我全没有褒贬轻重之意,因为教训和创作的
价值高低,全看人来定。有人的文学创作根本就是戴了面具的说教,倒不如干脆去谈道学;
反过来说,有人的道学,能以无为有,将假充真,大可以和诗歌、小说、谣言、谎话同样
算得创作。
头脑简单的人也许要说,自己没有道德而教训他人,那是假道学。我们的回答是:假
道学有什麽不好呢?假道学比真道学更为难能可贵。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他人,那有什
麽希奇;没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这才见得本领。有学问能教书,不过见得有学问;
没有学问而偏能教书,好比无本钱的生意,那就是艺术了。真道学家来提倡道德,只像店
家来替自己存货登广告,不免自我标榜;绝无道德的人来讲道学,方见得大公无我,乐道
人善,愈证明道德的伟大。更进一层说,真有道德的人来鼓吹道德,反会慢慢地丧失他原
有的道德。拉罗斯福哥(LaRochefoucauld)《删去的格言》(MaximesSupprimees)第五八九
条里说:“道学家像赛纳卡(Snque)之流,并未能把教训来减少人类的罪恶;只是由教
训他人而增加自己的骄傲。”你觉得旁人不好,需要你的教训,你不由自主地摆起架子来,
最初你说旁人欠缺理想,慢慢地你觉得自己就是理想的人物,强迫旁人来学你。以才学骄
人,你并不以骄傲而丧失才学,以贫践骄人,你并不以骄傲而变成富贵,但是,道德跟骄
傲是不能并立的。世界上的大罪恶,大残忍--没有比残忍更大的罪恶了--大多是真有
道德理想的人干的。没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还觉得
是道德应有的代价。上帝要惩罚人类,有时来一个荒年,有时来一次瘟疫或战争,有时产
生一个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实现不了的理想,伴随着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
和煽动力,融合成不自觉的骄傲。基督教哲学以骄傲为七死罪之一。王阳明《传习录》卷
三也说:“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有我即傲,众恶之魁。”照此说来,真道学可以算是罪恶
的初期。反过来讲,假道学来提倡道德,倒往往弄假成真,习惯转化为自然,真正地改进
了一点儿品行。调情可成恋爱,模仿引进创造,附庸风雅会养成内行的鉴赏,世界上不少
真货色都是从冒牌起的。所以假道学可以说是真道学的学习时期。不过,假也好,真也好,
行善必有善报。真道学死后也许可以升天堂,假道学生前就上讲堂。这是多麽令人欣慰的
事!
所以不配教训人的人最宜教训人;愈是假道学愈该攻击假道学。假道学的特征可以说
是不要脸而偏爱面子。依照莎士比亚戏里王子汉姆雷德(Hamlet)骂他未婚妻的话,女子化
妆打扮,也是爱面子而不要脸(Godhasgiventhouoneface, but you make yourself another)
假道学也就是美容的艺术。
写到这里,我忽然心血来潮。这篇文章不恰恰也在教训麽?难道我自己也人到中年,
走到生命的半路了!白纸上黑字是收不回来的,扯个淡收场罢。